梅州蕉岭的群山在细雨里苏醒。我背着相机穿行在岭南的褶皱里,我的镜头像一把温柔的梳子,正在梳理客家山歌即将消散的魂。

94岁的老奶奶面对镜头时,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裤腿。她怕唱歌时没人听到,又怕被人听到——这矛盾里藏着民间艺术最真实的困境。我蹲下身来,像对待自家长辈般与她唠家常。当94岁的老奶奶的歌声终于穿透岁月的尘埃,那声音像一坛陈年米酒,在阳光下发着琥珀色的光。“我这一生甜苦参半”,老人的话让镜头后的我眼眶发热。山歌从来不只是旋律,而是刻在生命年轮里的密码。

在龙潭瀑布下,古琴老师的白衬衫被水汽打湿。她的歌声与飞瀑轰鸣形成奇妙的和弦,一线天的绝壁成了天然的共鸣箱。我的镜头捕捉到声音的涟漪如何在岩壁上碰撞,如何在水雾中弥散。客家山歌与这片山水的关系,就像茶树与土壤,彼此滋养了千年。

菜市场的场景最是鲜活。卖鱼阿姨怀里的草鱼猛烈摆动,卖肉大叔的砍刀在案板上起落,重庆来的卖鸡大叔笑着说“不如让它唱”——这些市井声音与山歌的碰撞,让我想起艺术最原始的形态。当胖阿姨说“只要人们来买东西就开心”时,我忽然明白,山歌的魂就藏在这些质朴的欢喜里。

最动人的画面出现在白马村的水田边。陈前老师的尺八声掠过万顷稻浪,十多个孩子像小鸟般围着他转圈。高铁从远处呼啸而过,古老的山歌与现代文明在此刻形成奇妙的对话。我俯身疾走的姿态像个虔诚的朝圣者,我要赶在回声消失前,将这些声音装进镜头的圣殿。

在石寨村的废墟前,500年的方楼只剩下“蕉岭版大三巴”的残垣。暴雨冲刷着泥土建筑的记忆,我的镜头却在瓦砾间发现了二胡的呜咽。当大叔的琴弦振动空气,我仿佛看见山歌的魂魄正从废墟里升起,像一缕不肯散去的炊烟。

104岁的长寿老人戴着圆顶礼帽唱山歌时,我的汗水滴在取景框上。三十多年的拍摄生涯让我懂得,真正的民间艺术永远与生命本身等长。就像农场主站在农机上高歌的画面,传统与现代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。
这些天,我的相机里装满了岭南的晨昏。回看那些素材,发现最动人的往往不是完美的表演,而是老奶奶紧张时颤抖的嘴角,是孩子们唱跑调时相视的笑,是暴雨突至时众人护住乐器的慌乱。在这些未被修饰的瞬间里,山歌的魂灵反而愈发清晰。

客家山歌像一条暗河,在地下流淌了千年。而我用镜头打了一口井,让我们得以窥见那些即将消失的回声。当无人机盘旋在燃烧的火把上空,当高铁的呼啸与童声合唱交织,我们突然明白:寻找山歌之魂的旅程,其实是在寻找我们自己失落的那部分。
视频编导、文本、拍摄、剪辑 |记者 邓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