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统筹/温建敏
文/羊城晚报记者 张晗
图/受访者提供
94岁的詹伯慧坐在暨南大学校内家中的沙发上,身形清瘦。家中角落里安静停放着轮椅,墙上挂着他与妻子逾六十载的相伴合影。记者初见他时,他正用粤语同照护者轻声交谈,听闻需用普通话交流,他立刻转了语调,声音清亮:“你想让我说哪种都可以。”如今,詹伯慧双目已难视物,全靠敏锐的听力联结外界,却依然精神矍铄,谈吐清晰。这位毕生深耕方言的语言学家,心头牵挂始终如一:留住方言,留住华夏文明的根。
从“双语之家”到语言学殿堂
詹伯慧与语言学的缘分,始于广东潮州的多方言家庭。儿时,他与父亲讲客家话,与母亲讲潮汕话。到广州读高中后,校园里的广州话、课堂上的普通话,又为他打开了新的世界。这样的成长环境,让他早早对语言学产生了兴趣。
作为“岭南词宗”詹安泰先生之后,詹伯慧从小受到父辈学识的熏陶,在广州读书时,常有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学家来詹家做客,名家交流碰撞出的思想火花,点燃了詹伯慧研究语言奥秘的热忱。
1946年,应国立中山大学之聘,中国现代语言学大师王力任文学院院长,成立了中国首个语言学系。1949年,詹伯慧考入中大语言学系,“当时课程设置从语音、词汇、语法到古代汉语、现代汉语,再到少数民族语言,什么都学”。因着儿时的多方言环境和家学启蒙,詹伯慧将研究方向定为方言研究。
从“军话”研究到方言学大词典
1955年,詹伯慧在著名方言学家袁家骅教授的推荐下,跟随中国少数民族语言调查队前往海南调查黎语,他偶然发现崖城镇几千居民口中残存的“军话”,区别于周围居民所说的迈话,他深入当地,通过观察口型、记录发音,再对比普通话、古代汉语,最终首次揭示了此处“北方方言岛”的语音面貌。1959年,詹伯慧发表了个人早期学术代表作之一《海南岛“军话”语音概述》,在语言学界引发关注。
“语言学研究,尤其是方言研究必须要深入进行田野调查,不能‘坐而论道’。”他始终坚信,“没有田野调查,就谈不上方言研究。”而关于海南岛“军话”的这份记录,也为学界研究南方官话方言岛提供了珍贵样本。
“语言是资源。你要记住这五个字。”詹伯慧语气郑重,“中国‘地大物博,人口众多’,这些都是资源。我建议再加一句——‘语言丰富’!”
正因有着将语言视为国家战略性资源的视野,2013年,詹伯慧以82岁高龄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,并以首席专家身份负责主编《汉语方言学大词典》。这部465万字的巨著,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百科性质的方言学大词典,涵盖学科历史、学者、著作等,被誉为“汉语方言学史上一座丰碑”,可詹伯慧却说:“还有补充的空间。方言学在发展,词典也该跟着‘生长’。”
从“做学问”到“传学问”
“做学问”之外,詹伯慧更注重“传学问”。
1984年,他在暨南大学创立了全国第一个综合性方言研究机构,并开始招收方言学硕士研究生。1991年他开始招收汉语方言学博士研究生,中国首批毕业的5名汉语方言学博士中,有4名出自詹伯慧门下。多年来,詹伯慧为我国方言学界培养了一大批骨干力量,而他培养学生做研究的准则,可以浓缩为最朴素的三个词:“坚持,坚持,再坚持。”
“做学问千万不能三心二意,看准了去做,一辈子从一而终。”这是他对后辈的寄语,也是他始终践行的原则。
2020年,89岁的詹伯慧捐出50万元个人积蓄,设立“暨南大学詹伯慧语言学奖”,初衷只有“继往开来”四字:“我怕语言学研究‘断根’”,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深切的忧虑,“建立这个奖项就是鼓励学人做研究……任何一门学问都应该继往开来。”
如今,94岁的詹伯慧虽难再赴田野,却“退而不休”。学生们时常来看他,给他讲最新的学术动态;他听力敏锐,每天坚持听新闻,心系学界与国家发展建设。“我也喜欢和年轻人交流,无论做什么研究,只要肯坚持,就是最大的成功。”
“留住方言,就是留住根。”这是詹伯慧毕生的信念。在方言研究的田野上,这位毕生守护中国语言资源的学者,仍在守望着华夏文明多样性的根基。